活在微風中 林守忠 2007.

 

活在微風之中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Living in the Breeze
 導讀阿卜極的作品     文/林守忠
 序言
對於生活在「入世間」與「出世間」之夾縫中的「阿卜極」,其實比較像動名詞,而且是一個動態進行式字彙:
 
他恬靜淡泊地活在微風之中,雖然沒有狂風疾驟,亦無澎湃洶湧,但是他到底並未完全地凝寂不動,所以在其週遭,始終圍繞著飄移變遷不定的絲絮浮塵,因此不管他本人或是他的作品,始終也都纏轉旋繞著若有似無的氣流漩渦,這點的確是人品作品,非常符合一致性。
 
「阿卜極」的作品基調淡泊到近乎透明,且努力趨向澄澈透明;至於他的作品中呈現的繽紛多元的技法,坦白說,只是為了彰顯那虛寂靈動的氣流場域的暗示手法,至於那些光影、空間、色彩與線條等這些元素都只是「配角」,是為了那不可見的透明「主角」而存在,他想傳達一些用任何語言都不能直接表達的禪宗詩偈,所以只好「欲辯已亡言」、「盡在不言中」。
 
在其作品中的諸多元素之中,最重要的是一種筆觸:一種源自東方狂草藝術的獨特神祕線條,追根究底而言,這種筆觸其實是長期呼吸吐納的結果,因此與鼓祭、太極、舞劍、經行、參禪、符籙書寫等等都十分類似,阿卜極顯然很早就意識到它的存在,但是卻等到創作史上很晚期才大量出現在他的作品之中,關於這一點,似乎只能說他很謹慎,像孵蛋般耐心等到一切因緣條件都成熟之後才動筆。
在長期参禪修行的過程中,他領悟淨化過程不是集中精神,因為集中精神的時候,便自動產生一個「自己」在集中,只要有一個客體被刻意聚焦,便產生二分對立性。淨心是活在當下,純粹的現在,人類其實沒有辦法去創造一個「淨心」,你只能夠很輕鬆地活在淨化過程之中,雖然無法勉強聚焦,但是能夠歇腳放下來,集中觀照其實是屬於人為刻意操控的,找到本來面目則是清淨自然無為的,這也就是為何他的那酷似狂草的筆觸,既非刻意造做,也非隨機偶然,見性者於此應當深知,所謂的「自性」,只是活潑潑閃耀在剎那流竄的作用過程之中。
如果以佛學的觀點,阿卜極其實很天真,像極了一位行腳参訪的雲水僧,只不過他是用足跡去閱讀遍大地的經藏,而不是幽居藏經閣的學問僧,皓首窮經式的「理解」,始終都不是他的目的,也因此欣賞他的作品,你要清楚必定存在一些不可理解、無法詮釋的符碼,對觀賞者而言,要一邊緩步遊走,一邊靜默玩味才行,就像你家附近的小溪,要沿溪溯行,載浮載沉,任意流連,你將會洞察到所有目標都是虛假的,瞭解到欲望將無法引導你到任何地方,如此才能領略本地風光。
 
1.所謂人類自以為是的「出世間」…
 
Aura這個字眼源自於希臘文avra,也就是微風的意思,這是我們在欣賞阿卜極的作品時一定可以感受他努力想傳達的,那種似乎似光暈又似漩渦的Aura,也就是中國人談的元氣淋漓、真宰欲訴;這現象其實並不抽象,尤其對武術家、禪修者、瑜伽士、練氣士或通靈者而言,是真實直觀可得,一如平常人耳聞目視,十分稀鬆平常。
 
阿卜極在「牛鼻上的零圈」、「祕密的力量」、「觀相」、「中觀」、「生息」一系列作品的氣渦漩流呈現出一種肅殺酷冬,獨坐大雄峰頂上那種寒光冷冽,而且處處透露出「死亡」的嚴肅孤寂——當然,任何死亡能帶走的東西,通常也就是修行人認為不值得努力經營累積的,必須枝葉脫萎,去蕪存菁,渣滓汰盡,獨留根本;所以我們幾乎看不到太多學院式的油畫技法對阿卜極而言,生命是一種存在的「狀況」,而非一些被認知解讀的「對象」,是對此存在狀況的滲透融入,但不是去繼承已往的記憶,更非去判讀詮釋。「直心」本身即是「道場」,在全神貫注的醒覺洞悉之中,也就意味著,沒有想要達到甚麼,或轉變成甚麼,不達而達,不變而變,卻自在其中。
 
阿卜極對這系列作品,在使用多媒體材料與空間的經營位置上,表現見解是卓然獨到的:這應該源自他對五代北宋山水中軸的研究,尤其對關荊董巨、范郭李燕這些宗師巨擘,長期傳移摹寫,進而登堂入室,造詣甚深。阿卜極最俱慧眼的是他對山水中那股隂沉熚繞的墨韻生動,利用碳灰墨漬巧妙地鋪陳轉化成其作品空間中的獨特的神采光暈,令人感到其中空氣,彌漫著溼潤淋漓,煥彩迷離,堪稱探頜取珠、胎息奪舍,深得宋人精髓魂魄,這可不是徒然臨摹複製而已,而是真正銷融錘鍊古人前跡,結丹九轉方成。也因此觀賞者若環繞浸潤在他這系列作品之中,不妨信步游移視野,緩行凝神,如賞大開大闔的屏風,欣賞其鬼斧神工,必可領略箇中三昧,是十分耐人尋味的。
 
 
「桌上」、「鏡中境」、「竹林不語」、「竹林所見」:
這系列的作品該算是阿卜極的自畫像了:當然他是一位擅長用隱喻與象徵的畫家,這也是他長期浸潤在宋畫之中的所受的影響,竹石之類其實都是他選擇的符號,但是他賦予的並非傳統文人畫中那種高風亮節、虛心柔韌意義,所以不該使用四君子、歲寒三友之類的傳統繪畫詮釋方式。我們最該著眼的仍是那股若有似無的氣旋渦流,因為這是畫面精魂神魄棲身結穴之處,亦是符號之間對話的結構方式。
 
2.所謂無常因緣暫合的「入世間」…
只是一味追求開悟其實很沒意義:修行人其實只有看穿苦樂所交織感官世界的真相,方能如風遊虛空般,不執不著,然後超越衝突對立的兩刃交鋒,〈尤其以超越自身記憶中一切以「自我為中心」的掙扎、罣礙與恐怖〉,方能發揮自覺觀照的光輝,這種圓明覺照並不是說教佈道,而是自自然然如同呼吸般,喚醒他人活下去的覺悟,否則就算獨立絕頂、超凡入聖,又與眾生有何關係?
 
」、「談天」、「波音」、「在道上」、「一家人」、「父子」
 
生命中畢竟存在著令人難以招架的輕盈,如微風般潛藏在生活的時空中。而這類的作品非常有助於觀者凝目細審這份沉重的輕盈。在技法上呈現類似炭筆速寫,枯筆飛白,透出多層次的底色,單純地利用疊彩刷法,而且幾乎不混色,因為阿卜極認為原色自有一種飽滿的張力,無須参雜。而在內容上卻是直指人心的境地,畫面上一種尖銳神經質的淒厲;亙古不變的生命本質的循環、藉著現實生活中每天上演的情境模式與戲碼,誇張地以隱喻形式表現:有頹廢蒼白色奔逐流竄,也有自清自明的靈光張顯,阿卜極在現實生活中坦承他對人性的惴惴內觀,苦楚茫然與內化光彩同在,當然還有對眾生的悲憫與他愛莫能助的無力感。
 
阿卜極在這系列的作品表現的其實不是他對人群、家庭的愛,而是慈悲,因此在畫面中,我們分不出誰是真正的父親,誰是真正的孩子,一個「孩子」的誕生也就是一個「父親」的誕生,人群我們也搞不清誰是施予者,誰是受惠者,或究竟互動些甚麼,在模糊流動的畫面中,看不出任何太具象的描述,所以我們反而可以看到阿卜極深刻內省的入世觀點,因為慈悲心的光采反射,而日常居家環境皆是祭祀的莊嚴殿堂。阿卜極其實並沒有把畫面上的故事說完,他把完成此故事結局的權利保留給觀賞者,當觀賞者決定如何發揮自己的慈悲心,這作品才算圓滿完整。
 
3.至於冥冥中道,那縷由翩翩落下的竹葉,在空氣所溜劃破的一溜眼透明…
 
楞嚴經云:「想相為塵,識情為垢,二俱遠離,則汝法眼,應時清明」,又云:「根塵同源,縛脫無二,識性虛妄,猶如空華」,所以能壞即空,不壞即假,空假不二,正顯中道。圓滿無礙中道,並不是任何自外界或自內境可以強行取得佔有的東西,一切只是本來現成,就法爾如是而論也就如此只是如此。
 
 「微風」、「對白」、「一時之間」、「遊光」、「此時」、「柴山風光」……
聆聽內在的聲音其實不是一種聲音,而是聞熏聞修自己聽聞的本性,從而所入既寂,進乎動靜二相,了然不生。在空覺極圓、空所空滅之際,一切的清德高行都將視為一種反射結果,它不是一種戒律或使命,只跟著覺醒,像一溜眼影子,一種反映。作品探尋核心,如禪宗式最為直截乾脆的風格,直接地逼近目標;從來不東奔西走,從來不繞來繞去,它不是旁敲側擊,它就像箭一般直接活在風中。
這幾幅作品都描寫光,但是如果沒有光,我們也看不到作品,以現象而論,這些作品本質就像鏡子,以光反映光,觀賞者也是鏡子,作者也是鏡子,在這一組冲融互攝的鏡子中,大家彼此指稱對方是影像。
4.活在微風透明的悸動之中
或許人類這種族因為使用抽象語言與象徵符號之故,不知不覺演化出一種詭異的習慣︰需要編造許多林林總總的符號系統,方可維持「我自身」的與眾不同存在獨特性格。所以不論是個人最貼身的冠帶服飾、鬚髮顏面、流行時尚,乃至器皿珍玩、門第楹檻、車輦轎馬,消費習慣都努力在維持某種品牌,藉以維持某種「群落階級意識」,形成一種抽象的籬笆,以捍衛你我的不同。
 
但是,說也奇怪,這又好像保護色似地,反而使得每一個人的獨特性格與週遭人群趨向模糊不清,因為每一個人都陷入於一種「本來面目是誰」、「主人公在家否」的困境,每一個人認不出自己的「本尊」,只好內外分崩歧別,成了劇本界定下的「化身」,種種煩惱也因此無明而生。因此,有自覺的藝術家顯然常會面臨猶疑不定,處於無法歸類的尷尬,或許正是他夜半獨醒的自白,他忍不住質疑符號迷陣裡的那些錯綜複雜、亂七八糟的圍牆,甚至社會性、政治性、宗教性看似神聖不可侵犯的圖騰旗幟,久久踽步策筇,沉吟迄今。
人類其實非常害怕面對他們自己,因為如果有人試圖坦然面對自己的鏡像,那將會變得十分孤獨,每個人都會因為差別性、特殊性而陷入孤獨。所以人類都追隨偶像明星、認同人群,努力與人群擁抱成一團,把自己該做決策判斷的問題不負責任地推給教育、政府或教會來支配,如此就能暫時忘記孤獨所帶來的一切困境。
如果畏懼孤獨,人類將永遠錯失面對自己的良機,他們永遠不會尋找牛。模仿人群正因深處有一種害怕自己作決策的恐懼,恐懼於一切是非功過誰來承擔?看來還是讓別人來決策要好些。讓傳統來決定,讓社會來決定,讓政策來決定,或悲慘到讓神棍或占星家來決定。看來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:他人必須決策,那麼就可以免去作出一個決策的失敗責任,因此人類會不斷地盲從別人,每個人因此一點一滴不斷地喪失面對自己深處的可能:「茫茫撥草去追尋,水闊山遙路更深。」
人類的確需要各種符號扮演鏡子般的角色來反射,進而聚焦以凝固「自我」所相信的「存在的影像」,為了這種詭異的習慣,意識型態爭訟齟齵不斷,審美觀念、符號系統也因此喜新厭舊、推陳出新,對於現代人而言,生活在充斥花樣百出的口號、主義與口水的世界,是否該反省「活在當下」究竟是否只是自欺的口號?畢竟沒有人只能活在符號之中,不是嗎?
 
阿卜極也因此只好選擇,決定活在微風透明的悸動之中。